织那个毛衣

Snowman

   查克到家的时候是晚上十二点整。他觉得父亲应该睡了。

   客厅里干干净净，说明了主人井然有序的生活。查克原本已经挺习惯这一切了，这时候却还是有点茫然。就好像过去的那么多年他从未在这儿呆过。可事实上，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呆在这儿，呆了很多年。好像是九岁开始，或者八岁，他记不清了。那年他没过生日。没有蜡烛和蛋糕。

   虽然父亲给他准备了一个小礼物，但他不喜欢。

   很久之后他发现那个被他剪坏了扔在垃圾通道的棕熊布偶被补好了，安安稳稳地放在阁楼上。

   他本来想把它悄悄拿回去的，毕竟送给他了就是他的，但这时候赫拉克勒斯在叫他：“查克？快把扳手拿下来！你在干什么？”于是他收回了手，打算下次再来拿。

   一点也不出乎意料地，他忘得一干二净。

   那时候他们都挺忙的。忙着训练，训练如何成为一个英雄。要做英雄非常不容易，但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成功。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自信，也许来自他的父亲。

   赫拉克勒斯会说查克，不错，查克，干得漂亮，查克，只差一点，不过还不错。

   他很少说查克，我为你骄傲，也很少说查克，你让我很失望。

   好像没有说过。就算有，反正查克已经忘了。

   连在Drift里也从来没有，大概是的。

   赫拉克勒斯还没睡。查克很后悔他没有脱掉鞋子再溜回家，这下铁定要被老头子发现。

   客厅里亮着灯，但没有人，只有查克站在那里，显得有点孤零零的。

   房间的门留了一条缝儿。没关紧，查克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挪到房间外，透过仅有的一条缝他看到里面一点点昏沉的灯光。是一盏已经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台灯，查克一直奇怪为什么赫拉克勒斯要把它留在自己的房间，不把它丢掉换一盏更好的。台灯的光线甚至是阴郁的土黄色，让赫拉克勒斯刻着皱纹、胡子拉碴的脸显得模模糊糊又老态龙钟。他什么时候老成这样了？查克想。

   查克有点儿想进去跟父亲说说话，也许会有意外收获也不一定。但是他没进去。

   难得地他有些害羞，而且他觉得这时候打扰父亲非常不明智。

   所以他回了自己的房间。Max跟每个晚上一样，跳到查克的床上呼噜呼噜睡成一团，整张脸皱巴巴地，随时要流口水。查克决定先不弄醒它。反正他还得去跟老爹聊聊天。

   “嘘，好男孩儿，嘘，接着睡。”查克说着，带上了门。

   他敲了敲父亲的房门。这个——男孩儿，有点紧张，他本来不习惯跟父亲交流。

   赫拉克勒斯似乎睡着了，歪在床头，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一样。查克不太想认为他本来就不太年轻了。毕竟他还在作战，在不久之前。

   事实上赫拉克勒斯也并没有睡着。查克站在他床边的时候他已经醒了。

   “我的儿子……臭小子，你想跟我聊聊天？”父亲说。

   “……我刚刚回来。”查克说。

   “这可够晚的……几点了？”赫拉克勒斯坐起来，腰板挺直，查克觉得刚才他看错了，他的父亲并没有老。

   “不知道，大概是凌晨一点，也可能不到。”查克说。

   “好吧……我们来聊会儿天消磨时光。”赫拉克勒斯说，“像我这个年纪的老兵，本来应该挺嗜睡的。”

   “结果你半夜被我吵醒了？……刚才你可没睡。”查克说。

   “你早就到了？”赫拉克勒斯笑了，“臭小子，你可比以前懂事多了，这点儿倒让我有点儿欣慰。”

   “是啊，你也早就是一个老头了。”查克说。

   “别这么叫我。”赫拉克勒斯板起脸，可谁都看得出他不太认真。

   “我……”查克说

   “我的儿子。”赫拉克勒斯打断查克，“我为你自豪。”

   “……我不是来讨要表扬或者赞赏的。”查克有些懊恼地说。

   “我知道，但我觉得总该夸夸你，因为你确实干得漂亮。”父亲说。

   “不算漂亮，我们……成功得很难。”查克说。

   “毕竟成功了。”父亲回答他。

   “我知道你在安慰我。”查克说着，但是他笑了笑。

   “我不知道我有多后悔没有跟你一起去。因为这条手臂。”赫拉克勒斯把右手从被子里伸出来。举起来的时候有些发抖。

   “它不再对我唯命是从。”赫拉克勒斯说，“自从世界和平，它就不再保持平和了。”

   “有时候，你知道……我很希望你陪着我，毕竟那会儿我是个孩子。”查克清了清嗓子，“可现在我比你想象的长得更快，我成为独当一面的战士了，你可以不必一直陪着我。”

   “我很想说感谢上帝，但是偶尔，我觉得这不是好事。”父亲有些无奈地说，看上去就像在生气。

   “我很遗憾……”查克摸了摸鼻子。

   “你没什么好遗憾的，儿子。”赫拉克勒斯摸了摸自己的额头，“实际上，等你一脸皱纹的时候，你总会遗憾很多东西。比如我现在。”

   “我只是……本来我以为以后还有很多时间的。”

   “的确很多。”赫拉克勒斯说，“Max现在吃得很少，睡得很多，比起狗来，它有点太像猫了。它很想你。”

   “我也很想它。”查克笑了，“你能帮我转告它吗？”

   “它会知道的。”赫拉克勒斯说，“现在，你不打算对我这个老头子说些什么吗臭小子？”

   “今天是圣诞节……”查克说。

   “圣诞快乐，儿子。我以前这么跟你说过没有？“赫拉克勒斯问,“我觉得好像是有来着。”

   “说过，但那次我们吵起来了。”查克说，他有点不敢看父亲的眼睛，这让他觉得有些羞愧。

   “这很好。一位英雄在对他的父亲说圣诞快乐……”

   “我还没说。”查克说，“圣诞快乐，父亲。”

   “……这让我反倒有些说不出话。”赫拉克勒斯的眼眶有点红，如果有眼泪会掉出来，大概会顺着眼角严重的皱纹一路滑下来。

   “随便说些什么，自然点儿的。”查克说，他好像已经有点儿掉眼泪的趋势。

   “这……很好。查克，我的儿子是英雄。”赫拉克勒斯说，他说得有点慢，就像是国际收容中心的英语教员一样，“我有一个埋在土里的兄弟，我有一个长眠在金属坟墓中的儿子……他是英雄。”

   “……我说过我会成为英雄。”查克说，他的声音有点别扭。

   “是的，你超过我了，所有人都为你自豪。你拯救了全人类。”父亲伸出手，想拍拍他的肩，但是总是有些抖。

   查克伸出左手抓住父亲有些发颤的手，搭在自己肩上。

   “我很老了。”赫拉克勒斯叹了口气，“我快要老得没力气拥抱你了。”

   “你是老头里比较帅的那个。”查克说。

   “你很少奉承我。”赫拉克勒斯笑了，“臭小子，我现在可不给你零用钱。”

   “我说的是真话。”查克说，然后也笑了。

   查克站起来，弯下腰给了父亲一个拥抱，结结实实的拥抱。

   “其实感觉不赖，是吗小子。”赫拉克勒斯的声音颤巍巍的，就像他的年纪一样。

   他的确很老了。

   Max大概也没几天活头了，幸好有条狗相依为命。

   查克有些尴尬，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。

   “怎么了，查克？”父亲问。

   “你知道我想说话？”

   “你要走了？不多陪陪我这个孤单可怜的老头子？”赫拉克勒斯笑着说。

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“我猜得到，我当然能猜到……你看上去快要哭出来了，臭小子，把眼泪收回去。汉森家可没流泪的英雄。”

   “我知道，别提醒我。”查克说。

   毕竟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，英雄对他来说虽然不出乎意料，但还是有点儿惊喜的。非常。他一直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。

   “我在门口堆了个雪人。”查克说，“你该去看看，我少一根胡萝卜，否则它会更好看。”

   “明天。明天我会去的。”赫拉克勒斯说，“现在让我多看看我的儿子。”

   “父亲。”查克说，“我很抱歉……这么说很别扭，在妈妈走了之后我再也没这么说过……我爱你，爸爸。”

   “我也爱你，儿子，你是我的骄傲。”赫拉克勒斯说。

   查克最后去抱了抱醒了但懒得动弹的Max，亲昵地揉了揉它的脑袋。这个老小子还是老样子，迟钝地伸出舌头想要舔查克一口。

   少了个鼻子的雪人在窗外保持着微笑。查克开门走出去，拍了拍它的脑袋。

   “再见。好伙计。”查克说，“可别化得太快。”

   “就像我现在一样。”

   年轻的男孩儿逐渐变得透明，很快消失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END